大槐听完娘这番话,一下子惊呆了,抓住怀王的手焦急道:“爹爹,为什么关着我太婆?不是说太婆好好在家守店铺的么?”
“他们对你撒谎!太婆肯定是被关起来了,因为,我就是被他们欺骗、强行拉进王府来的!我从此不是你的娘了,与你毫无关系,王爷是不是应该让我离开?”
香香说着话,声音不大不小,站起身走到珠帘前,撩开细密珠串朝外看了看,又轻轻放下,她现在想明白为什么怀王喊一声,过了好一会才只有一个妇人走进来,主院廊下可能没有人,那些侍婢都跑到较远的地方去站着了。
怀王时刻防备着呢,不想让人家听到他们的对话,把他的秘密泄漏出去,虽然微不足道,到底也算一桩丑闻!
怀王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香香会来这一招,天下间有哪个母亲舍得下自己的亲生骨肉?竟然随意就能说出不是儿子的亲娘,李香香到底有没有心肝?
正待要冲香香发火,身边大槐却挣开他,麻溜蹦下椅子,跑过去紧紧抱住香香的腰,泪水淌了满脸,哽咽着道:
“娘,娘!您不要大槐了么?娘您是大槐的亲娘啊!我只有娘,我不要爹爹了!我再不要爹爹了!我们回去吧,我们去找太婆!”
怀王脸色铁青,双拳紧握,但他的震怒很快被生生克制住——堂堂亲王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岂能总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,三番两次地惹得发怒!
他大步走过去伸手将大槐从香香身边拉开,一改刚才的慈父形象,喝令:
“不准哭!立刻停下!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!你是男儿还是女儿?怎能这样动不动就流泪嚎哭?成何体统?”
拉的人看似毫不费劲,大槐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往后扯开,抓握在手中的香香衣袍发出裂帛之声,大槐赶紧松开手,一个趔趄,眼看就要后脑朝下摔倒地上。
香香大惊失色,尖叫着快步上前去抢扶大槐,被怀王左手挡开,右手顺势一环,大槐稳稳地被他揽回肋下。
四目相对,怀王泛红的眼让人想到冰层里的火焰,而香香蕴含怒火的眼里则多出一丝挑衅。
没错,怀王看得真切,是挑衅!
香香一字一句道:“王爷,胁迫别人之前,也要想一想你自己有没有软肋?你尽可以去伤害别人,但你也有妻小,他们怎么办?你能护得了他们身体不受损害,未必能够护得住他们的心灵不受伤害!做人,不要太绝情太阴毒,为你的子孙后代积点阴德吧!”
怀王冷声道:“你想说什么?本王没空与你猜谜!本王倒是可以告诉你:说什么都没用!本王决定的事,不会更改!”
香香直想拿最精辟最贴切的国骂问候他祖宗,触及大槐眼里的泪水、带着祈求的受惊目光,她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:她这是在做什么?伤害大槐,拿大槐胁迫怀王,不管有没有用处,这种行为跟怀王的卑鄙没有多大区别!
要说不一样,是怀王用她所认识的亲友性命威胁她,而她却直接利用自己从小疼爱如心肝宝贝的儿子!
她还配做大槐的母亲吗?
香香闭上眼,好想飚泪大哭一场!
她不甘心啊!不愿意就这样陷在这个王府里!
三妻四妾,无数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,就算自己不争,也难以忍受妻妾间等级森严,只是个夫人,每天得给王妃和那两位侧妃请安问好,动不动就下跪行礼,王府又不止一个夫人,平级之间怎么相处?稍微一个不小心,很可能就成为宅斗炮灰。儿子管别人叫母亲,叫自己做姨娘……这不严重摧残文明人的灵魂神经嘛?会疯掉的,还活个什么劲啊!
阻止不了父子相认,那就顺其自然,让怀王认回去又如何?但她不想和王府有任何关系,怀王可以放她离开,外面的世界天宽地广,有阿婆相伴,去哪里讨生活不行?另寻一个安身之处,大槐能够走遍大半个大唐国,四处去送信,心智早已超越七岁儿童,母子关系非同一般,他不会忘记娘,只要让他知道娘住在什么地方就行了,母子一定会相聚的!
反正大槐要上山学艺,不能守在自己身边,但也不住在王府里!
小鹰总会长大,翅膀长硬了会自由飞翔,到那时他有自己的思想和见地,要过什么样的生活,走什么样的人生之路,由他自主决定!
这是香香想到的权宜之计,眼下看来,行不通,卡在怀王那里。
正悲愤难平,耳边响起怀王冷硬的话语:“至亲骨肉的安危,本王绝不掉以轻心!李……湘云,你也配做母亲?那样的话都能说得出口,真值得怀疑,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的亲娘!”
对不住孩子,香香自知不应该,但凭什么要受这厮指责?
既然把装给孩子看的温馨面纱全撕开了,香香也没什么好顾忌的,一把明艳锋厉的眼刀飞过去:
“是不是他亲娘,我告诉过你了;配不配做母亲,不劳王爷质疑,我的孩子才能够评说!还有,很严肃地纠正你,我不叫李湘云!”
二人目光胶着般分不开,没有绵绵情意,纯粹冰与火的纠缠。
大槐被怀王牢牢固定在身侧,早就不哭了,用力摇着怀王的手臂说道:
“王爷……”
怀王倏然握紧他的小手:“叫爹爹!”
大槐顿住,看了看香香,小声道:“爹爹,我娘生气了!她一生气就会乱说话的!您不要怪她,求您放了我娘吧!”
香香额头挂下黑线——生气就会乱说话,自己什么时候给孩子这么个古怪印象?那不是……精分的表现吗?
怀王垂眸看着大槐,将用袍袖替他拭去小脸上的泪痕,放软口气,学着香香那样问道:
“你喜欢她吗?”
大槐诧异地睁大眼睛:“她是我娘啊!怎么能不喜欢?”
“非要她不可?”
“嗯!”
“可是她看上外边那个男人了,想跟人家远走高飞!”
大槐很激烈地辩解:“不是!我娘不是那样的人!她一直在等爹爹,除了爹爹,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我娘!”
“可如今爹爹回来了,丈夫、儿子都在她身边,她为什么对我们毫无眷恋,一定要离开?你问问她!”
大槐可怜兮兮地看着香香,想问,又不敢问,平日清澈纯净的黑眸此时蒙上一层灰影,那是心灵承受煎熬压迫的写照!
香香内心愤恨,讥讽地对怀王说道:“大人的问题,为什么要压在孩子身上?我现在也开始怀疑了,王爷到底是不是大槐的生身父亲?也许我们都弄错了吧!”
怀王咬紧牙关瞪着香香,最终忍住怒火,低头对大槐说:
“儿子,别听她的,我就是你的亲爹爹……当年我与她成亲之后原本是想带她走的,但有许多坏人追赶,我又中了淬毒的袖箭,昏迷不醒,有生命之危,侍卫们只能护着我离开,你娘只好隐名埋姓流落在江南,她肚子里还怀着你,这么多年来很辛苦,所以,她现在才这么恨我!”
香香翻了个白眼:编的什么破借口啊?隐名埋姓流落在江南,那李媪、张李氏等人怎么处理?再结合他前头说过的,李香香变成了京城人士李湘云——他怀王认个儿子,不但李香香被人间蒸发,而且这女人像从石头里爆出来似的,跟谁都没有了血缘关系!
奇葩的是,大槐毫不质疑他爹的话!血亲关系真的这么强大?
大槐试图劝说香香:“娘,爹爹他那时受伤了,是迫不得已,他现在来找我们了,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了,以后会好好的,娘原谅他吧?”
儿子皱起的小眉头让香香心疼,孩子到底是孩子,太天真了!
香香轻叹口气,答道:“儿子,王爷有没有告诉过你?亲王身份尊贵,与我身边的人都不同。他可以有王妃、侧妃,还可以有无数个夫人、侍妾?他当年离开我们之后回到京城,又另外娶了很多位妻妾,他那些妻妾们,任何一位都比你娘好,都是名门闺秀,身份高贵……你以为王爷是专属你一个人的爹爹吗?他只与我们做一家人吗?不是的!王爷有很多位妻子,会有很多个儿子和女儿!你娘要是留在王府,就只能是个低等的妾室,而你,不过是个庶生子!”
香香无视怀王凶巴巴的目光,继续为大槐讲解补课:
“王爷的正妻——王妃生的儿子是嫡子,嫡子才是真正的、尊贵无比的王子!娘离开,大槐可以留下,如果王爷对你有弥补之心,他会将你算在王妃名下,这样,你长大后还能跻身于贵族阶层,不至于让人轻视!懂了吗?”
大槐仰头看着怀王,不能置信地问道:“爹爹另有妻子了么?那我娘怎么办?爹爹是不是早就忘了我的娘!若我不坐您的船回丰阳,没有引您到娘的点心铺,您就不会认出娘和我,娘和我就不会在这里了——原来您不是、不是专程来找我们的!”
香香直冒冷汗:她脑子里忽然冒出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里紫薇对皇帝的控诉,一不小心误导大槐,自己也无辜地变成“大明湖畔的夏雨荷”了!
大槐眼里迅速凝结的泪雾让怀王无比心痛,他把孩子搂进怀里,抚摸着他的脑袋,语气轻柔道:“儿子,爹爹从未忘记你的娘!如果爹爹知道有你,就是把玉峰山方圆几百里土地一寸寸翻遍了,也要把你们娘俩找出来!等过完今年爹爹就三十岁了,这么大年纪,爹爹只有你一个儿子,你是爹爹的长子!爹爹发誓:没有人能伤害你和你娘,也不容任何人轻视你们母子!明日我就寻个人细细教导你一些王府规矩,教你认知王府,你就明白了……你也知道,你娘一生气就乱说话,她的话不能全信!”
尼玛!又被当成精分的了!
香香怒极反笑,说道:“耳听是虚,眼见为实!京城王府什么样的情形咱们这些乡下人想像不到,有没有别的儿女只有王爷自己清楚,说不定,像大槐这样的儿子民间还有几个呢,王爷仔细想想,不妨去四处翻翻看,可别有遗漏哦!明天大槐要进内院去见两位侧妃,话说长子对侧妃怎么称呼法?要不要跪下磕头?齐侧妃眼看就要生产,早听说齐侧妃是京城丞相府大小姐,她生的儿子才真正是血统高贵……真是可惜了啊,怀王府长子之位,却让大槐一个乡下孩子占去了!王爷此举,是否有欠思量?”
怀王细心地替大槐整理衣领,耳边听着香香极具讽刺意味的话,手上停顿了好几下,硬是忍住不作声。
他当然知道香香这是故意的,把他心神搅得越乱,她越高兴,这女人当真要发疯了。
儿子双眼无神,这是太累了,今天在城外跑一天,晚饭没吃什么,刚才想要吃点东西却让两个大人一番吵吵,全忘记了,当娘的不会当娘,自己这个做父亲的……唉,算了吧,睡前不宜进食,先让孩子歇下,明天早起再吃了。
大槐只顾扭头去看着香香,可怜的孩子此时与之前判若两人,神情萎靡不振,眼眸半合,脸上尽是疲惫之色。
香香知道孩子是真的累了,身体累,心,或许更累。
她心中绞痛,转念又想:儿子命运如此,成长中必须面对的问题,既然无法避免,那么越早出现越好!
至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,单看母子俩的运数了!
无论怎样,大槐不会有性命之忧,如果怀王想要香香死,那也没有办法,这是她的命!
怀王柔声问:“儿子,去睡觉吧?”
大槐摇摇头,又点点头,忽然仰起脸对怀王说道:“爹爹让我们回家吧!我觉得我娘是对的!在我们家,娘说什么就是什么,一家人在一起很高兴很快乐。王府太多人,娘住不惯,我也不惯,我们还是回去的好,我娘她很能干,我以后长大了,也能照顾好她!”
怀王深深地注视着大槐,又很不情愿地看一看香香,后者正不眨眼地盯紧了他,那满脸的期待让他想发火骂人。
他收回目光,把手放在大槐头上,说道:“可你是我的儿子,我总要对你担负起养育之责!”
大槐扬起眉毛:“我知道谁是我父亲,这就足够了!王爷不用为我担心,我会慢慢长大,我和娘,会过得很好!”
怀王咬着后牙,眼里再度腾起热热的雾气:你们过得很好,那我呢?明明骨肉相连,却不能好好相守,硬要抛舍不顾……李香香!李香香那女人太不贤良了!
怀王垂下眼眸,眼帘稍稍闭合,再度抬起眼,淡淡地扫过香香,对大槐温和说道:“夜已很深,你娘早就倦了,我儿也累了,先歇下好吧?有事,咱们明天再说!”
大槐转脸去看香香,香香说了句:“娘不累,太婆独自在家呢!”
怀王不等大槐开口,即道:“一品香店铺已经封起来,准备还给房东,阿婆移去别院居住,专等客人来到,阿婆接待完客人,就会过来和你们一起!”
这是香香早料到的,怀王白天也有跟她提过,大槐却呆了一下:
“太婆要等什么客人?封了一品香,那我娘……”
他停住嘴,很老成地叹了口气:“知道了,我们一家再不能住在丰阳城!”
怀王对此不作应答,露出满脸倦色:“爹爹今天实在太累,也要好好歇会,你们母子歇下吧,爹爹到前头书房去,明天早上再过来!”
说完也不看香香,掉头就走,大槐跟着他走到门口,喊着:“爹爹!”
怀王回头,轻抚他头顶:“别招惹你娘生气,不然又得听她胡言乱语!好好睡一觉,明天起早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