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青衫人将目光缓缓移动到郑老九身上,脸上依然是带着温和的笑容:“芜儿,是不是他们?”这人的眼神虽然带着笑意,郑老九却不知为何身上冒出一股股寒气,这笑容的背后竟似乎藏着无数的杀机,似乎只要自己略微一动,或者多做一个多余的动作,对方都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把自己给捏死。

这是绝对的高手。

那少女忽然指着郑老九说道:“当时他放出消息骗师傅山下有病人,师傅独自下山前去医治,哪知道是他设好的骗局,师傅中了暗算……”

眼看那少女指着自己,郑老九顿时魂飞魄散吓得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:“这、这不怪我,我只是给他们打下手的,按他们的意思办事儿——”郑老九话还未说完,忽然看见眼前绿光一闪,原本一直低着头的赵霁此时正一脸惊悚地看着自己。

郑老九心中奇怪正想问他为何这种眼神看着自己,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声,他低着头身下看一眼,身上倒是没有异样正丈八和尚摸不着头,喉间就出现一条细丝般的伤痕,那伤痕越来越大,几秒钟之后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出一尺来高血雾,染红了赵霁全身。

看着郑老九在电光火石之间倒下,中招之后竟还不知情,脸上一层鲜血的赵霁抖如筛糠地自语道:“七步之内……血染红尘……”

此时那青衣人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:“赵贤侄,别来无恙啊。”赵霁极不情愿地抬起头苦笑着说:“顾师叔,别、别来无恙……”

赵霁心中雪亮,传说江湖四奇之一顾青琦一招血染红尘七步之内可夺人性命,眼见郑老九死于此招,这人定是顾青琦无疑了。若是别人也罢,偏偏自己师傅是江湖八怪之一宋师玄,与这顾青琦算是旧交。早年间,江湖上有十二位高人,江湖人称四奇八怪。

东方论道——琴师顾青琦,与南方谈天——棋师封断空,还有西方、北方书画二人,合称四奇。另外外八行中的八位是为八怪,赵霁的师傅宋师玄便是八怪之一,采清水的功夫在江湖上是颇有名气的。

早年听自己师傅宋师玄提起过顾青琦,二人似乎交情不错。赵霁自宋师玄死后,便少了约束,多次违背师训,连采水的规矩也不讲究了,只管用宋师玄传他的技艺做些赝品骗人。

此时遇见顾青琦,他若要代替宋师玄清理门户,自己也只得认栽了。哪知道顾青琦却依然是含笑看着他:“外八行的事,本来我不便插手,但此人害我老友性命,着实该死。赵贤侄,你这些年在江湖上的事我是略有耳闻,我念在与你师傅有旧交,留你一命,只盼你今后能改过自新……”

说完之后顾青琦拉起那少女而去,临走时在赵霁肩膀轻轻拍了两下摇了摇头,赵霁吓得猛然一哆嗦竟尿了一裤子,随即瘫软在地被随后赶来的手下搀走。

顾青琦将柳青雪的尸体抬上竹筏,又捡了些干草铺盖在上面一把火点起,顿时河水之上火光冲天。“昔日故人情,今日作别客。黄泉何凄凄,世事道无常……便让老友一曲,为你送行吧……”

顾青琦把那竹笛放在唇边,火光掩映之中,一股无以名状的忧伤随着笛声、随着火烟袅袅上升,盘旋着流向了湛蓝的天空,仿佛那里,故人正带着笑容急急而去……

“芜儿,你今后准备怎么办?”顾青琦看着眼前这少女和蔼地问道。“不知道。”那少女摇了摇头,她凝视着苍茫的雪山,仿佛这些日子所经历的只是一场梦境。

“不行的话,你跟我走如何?”顾青琦抚摸着她的头接着说:“你师父与我情如兄弟,他既然走了,我自会代他好好照顾你。”那少女摇了摇头:“外八行如今一团乱麻,我们老掌柜留下的谜团没有解开,我终究是哪里也去不成的。”

顾青琦微微颔首沉思道:“数十年前那场灾祸殃及的人太多,这里面许多离奇诡异的事情,我也略有耳闻。也罢,如果你遇到困难——”顾青琦吹了一声口哨,一只巴掌大的翡翠鸟不知从何处啾啾鸣叫着落在他的肩膀上。

顾青琦把那鸟儿放在手中抚摸了一下递给那少女笑道:“你写封书信便让翠儿带给我。纵然万难险阻,你二叔也一定赶到。”那少女颇为感动收起那只翡翠鸟朝着顾青琦行了一礼:“多谢顾二叔。”

顾青琦转身说道:“你本已继承了柳青雪的衣钵,若是你身体无恙,刚才那几人绝非是你的对手。只是这世间人情世故颇为险恶,人心绝毒,你要多加小心。你从小与你师傅相依为命,未经这尘世所染,只盼今后你平平安安……”

顾青琦说完之后叹了口气在少女感激的目光之中缓缓离去。

几日之后,蒲州城内,御宝斋。

谭飞躺在**,耳边老月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。“你冤枉那姑娘啦……柳青雪是个怪脾气,跟他有旧情的人的很多,他为了防止以后有朋友来寻他,他若不在人世,他那徒弟筠芜便是代替他成为柳青雪接待以往老友。所以说,柳青雪从他死了以后便只是一个名号……”

谭双同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,所以她自然是不清楚那石洞内的密道。一想到她为了自己活下去,连续数日忍饥挨饿,分别之时将那轮回镜投入河中也是为了让自己和张半卦脱身。谭飞心中愧疚之极,犹如千万根钢针戳在心上。

之后谭飞与张半卦也曾折回寻找那女孩儿,却再也找不到了她的踪迹……

谭飞越想越是难受站起身推开了房门,门外老月子、周大鼻子、张半卦正坐在一起喝茶聊天。张半卦的师傅铁中道,老月子他们还是听说过的,三个人都是外八行的人,聊上几句就都熟了。老月子还没打招呼,谭飞就哼了一声朝他伸出了手:“赶紧的。”老月子愣了一下:“什么?”

“少给我装糊涂!钱!”谭飞顿时就怒了,合着这老家伙全忘了。老月子一拍脑门儿,从旁边抽屉里取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他:“你记性倒是真好。”

“少废话!”谭飞接过之后打开看了看估计有两三万,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。自己这遭出去小命儿都不知道在刀尖上放了几回了,老月子就是拿几百万出来,他也能心安理得地收下。

接过钱后,谭飞就径直地朝外走,老月子问道:“你去哪?”谭飞头也不回:“我去哪你管得着么?”老月子正想发火儿,张半卦拉住了他劝道:“谭兄弟这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,你让他走这一趟隐瞒的事情太多,他本不是咱们外八行的人,却受了这么多罪,换成是谁,心里都憋着一肚子气。”

老月子叹了口气:“我不告诉他也是怕他惹更多麻烦。”周大鼻子也说:“平平安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。眼下咱们怎么办?”老月子和张半卦对视了一眼把目光都落在了离去的谭飞身上……“后面的棋怎么下,全在这小子身上了……”

蒲州城的郭四胡同有个卖猪血灌肠的,谭飞正跟一个赤着膀子、背后纹着猛虎下山的光头吃的热乎。那光头后脑勺冒出一层细汗,每路过个人都冲他打个招呼。正是自称三岔门六道街扛把子方和尚。

“谭狗头你这阵子哪去了?弟兄们几天没见你都以为你让谁给砍了。”方和尚夹起一块儿灌肠往嘴里一塞口齿不清地问道。谭飞给他倒上一杯酒恨声说:“被一老混蛋给骗了,被砍了那算是轻的了。我差点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方和尚一听这话顿时把筷子一摔瞪起了眼,唾沫星子横飞:“谁啊!谁他妈敢动老子的军师!他也不打听打听,三岔门六道街——”谭飞擦了一下脸上被溅的唾沫星子说:“打住吧,打住吧啊,三岔门六道街开一破书店的,都知道你,喊个蛋。”

方和尚眯着眼睛一笑说:“我还正有事儿想跟你说,前些日子,撞见了个外地的冤大头,黑了那小鸭几万块钱。”谭飞一听这话顿时停住了手中的筷子:“我说方和尚,我也算是跟你混的,你他娘的得了便宜不分给我也就罢了,出来还让我请你吃灌肠。你是人么?”

方和尚笑道:“这不是当初弟兄们都在分了么。你那一份哥哥给你留着了。着什么急啊。”谭飞瞟了他一眼:“真的?”“门儿真!”“那一会儿这灌肠钱你算。”“……”

俩人又喝了几杯,酒意都上来了,谭飞拍了拍方和尚的肩膀说:“我这次来是想跟你道个别。”方和尚就问:“怎么着?有买卖做了?”谭飞摇了摇头:“不是,我准备去太原——就是陈菲那,整天在家门口瞎混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
方和尚喝了一杯酒大着舌头说:“兄弟,你去哪,哥都支持你,你什么时候想回来,哥哥那书店虽然小赚不了几个钱,也给你留着。”谭飞心头一热,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:“有您这句话,兄弟我就走的安心了。来,走一个。”俩人一碰杯,又是一杯热酒下肚。

方和尚跟谭飞从小长大,知道他从小虽然是办事畏首畏尾,但骨子里还是有着一股子倔劲儿,一旦想做的事儿,十有是很难拉回来了。谭飞从小身体羸弱,经常受人欺负,有时候被同龄的打骂之后也不愿让父母知道,一直是忍声吞气。后来实在没办法,就经常找块儿大体粗的孩子王方和尚一起玩,那溜须拍马、胡侃乱吹瞎白话的本事也是从小练成。

这种人其实也不招方和尚待见,但有一点,却让方和尚很佩服他,以前欺负过谭飞的那些熊孩子见他有方和尚做后台,也都渐渐地开始害怕谭飞。按理说逮着那几个熊孩子揍一顿报报仇也是理所应当的。可谭飞却从来不算后账,反而对他们依然是客客气气的。结果那几个熊孩子对谭飞从畏惧渐渐变成了尊重。

当时他们上学跟外校的混混打群架,无论是打的再狠,双方都见了红。过不久,就都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递个烟、喝个酒。什么大事儿都能变成小事儿,小事儿也变得没事儿,也都是谭飞过去撮合。对谁那都是笑眯眯、乐呵呵的,所以当时谭飞有俩绰号叫“小和事老”、“谭狗头”。

表面是畏畏缩缩、溜须拍马不招人待见的人,但到后来却不少的小混混、小地痞都见面冲他笑呵呵地打个招呼,喊他一声飞哥。

方和尚心里知道,照着自己那年轻气盛的劲儿,如果不是谭飞,那大大小小的架打起来,两边都是年少轻狂,哪一次不是要干到你死我活才罢休。现在自己不在医院躺着也该在号子里蹲着了。所以打心眼儿里,方和尚对谭飞除了是哥们义气关系之外,还有一种感激和敬重的感情。

只有一次,方和尚才见谭飞动过一次真气儿,谭飞跟他爸出门买菜,有辆不赖的轿车闯红灯把他爸给撞倒了,按理说撞到人了,你得下来看看要不要紧,用不用送医院。

结果那人估计是个娇生惯养的富二代,心往斜了长,下车之后二话不说就骂他爸不长眼睛,说刮了车得赔钱。说道劲头还准备上去踢他爸两脚,谭飞陪着笑对那小子赔礼道歉,哪知道那小子是给脸不要脸,俩耳光扇开了谭飞,跟着就一脚踢在谭飞他爸身上。

方和尚刚好在马路上溜达,见了这事儿怒火上窜正准备上去给那小子做教育工作,还没跑过去就听啪地一声脆响,一板儿砖硬生生拍在那小子脸上,顿时就拍的那小子脸上鲜血直流,那红艳艳的血水顺着他下巴往下淌。这下是下了重手,就这谭飞还没完,紧跟着一脚把那小子踹在车头上,用板儿砖把他血糊糊的脸按在车盖儿上,咬牙切齿地要他赔礼道歉。

方和尚还记得当时谭飞的表情,俩眼充血,跟炸了毛的野兽一样,着实吓人。那小子哪见过这场面。脸上流的血都把他吓傻了,当时裤子都给尿湿了。后来交警赶了过来,那小子不占理,给谭飞他爸看好了病,外加赔了礼道了歉才算完事儿。

方和尚那时候才知道,这个整日乐呵呵、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老好人,骨子里的底气儿那是相当足的。正是好人让你三分脸,你可别逼他变鬼夜叉。

谭飞既然准备出去闯闯,方和尚虽然心中不舍,但也只得尊重他的选择,俩人喝够了酒,吃够了灌肠,又回顾了半天年幼时叱咤三岔门六道街的壮举。这才分别而去。

第二天,谭飞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走人,老月子堵在门口气得胡子又开始乱跳:“你当初可是答应人家要做什么事儿了,怎么现在就要一走了之。”

谭飞呸了一口说:“那是你们七八行的事儿,我一社会主义新青年,正是国家需要我出一份力的时候,跟国事相比,你们那也算是小事儿。我收了你的钱,我帮你送了东西,咱们那可算是交易到此为止了,”

老月子气的嘴里的假牙都要飞了出来:“混小子,你还跟我说还国事儿?再说咱们那交易还没完呢,我是让你把镜子给谁?”谭飞想都没想顺口答道:“柳青雪。”

老月子一抬眉毛说:“现在这镜子在哪?”谭飞楞一下说:“那他人都死了,我还给个屁啊。现在不在你那么?”老月子一拍手说:“这不结了。可见我让你办的事儿你还没办成。”

谭飞撇了撇嘴说:“你是饿虾钻鸡窝——瞎扯J巴淡。我根本不吃你这套。”说完了扭身便走,老月子正要上前阻拦,周大鼻子拽住他摇了摇头低声道:“这事儿强求不得……”张半卦也解围说:“谭兄弟毕竟不是咱们行里的人,他的世界跟咱们的不一样。”

老月子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谭飞走远,过了半晌才摇着头喃喃自语道:“混小子,这浑水你已经淌进来了……想出去,难喽……”

张半卦此时却凝视着谭飞走去的步伐,右手来回捏动着手指,过了半晌忽然带着几分诧异说道:“山泽损……时动不至费心多,比作推车受折磨,山路崎岖吊下耳,左边插右边按,按不着。此去只怕谭兄弟……”

老月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,眯了眯眼睛抚须道:“没事儿……太原,那是仙人张的地儿。”

谭飞漫无目的地走在通向火车站的路上,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去太原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,仿佛未来陡然变成了一张虚无缥缈的网。也可能自己只是想要逃避,每当他想起那个女孩儿复杂的眼神,他就有一股深深的负罪感。他只能选择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方式中去,通过城市忙碌的生活来忘却掉自己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一切……

夕阳把他的影子拽的斜长,像是在挽留他一眼。

一个身影不近不远地跟在他的身后,淡淡地注视着他的一切。